六月初三,是为破日,诸事不利,百般皆忌。

日落时分,白日里晴空如洗的天忽而阴云密布,云层深雷声阵阵,山野间闷热无风,眼见倾盆大雨将至。

子午道上,一粗壮黝黑的汉子正匆匆赶路,汗湿赭衣短打,足下草鞋生风。行了数里,转过一个山坳,忽见前方不远处矮坡之上出现了一栋房屋,掩映在扶疏树木间。

小楼陈旧,酒旗发白,檐下两盏泛黄的灯笼还未点起,门楣上匾额龙飞凤舞四个大字——南北客店。

石元庆心下一喜,加快脚步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客栈大门,破锣般的大嗓门嚷嚷着:

“掌柜的,快快拿两碗凉浆来解暑!这鬼天气,蒸死爷爷我了!”

店伴迎客上前,点头哈腰道:“这位爷里面请,凉浆即刻送到。只是今儿个咱小店客多人满,实在没空地儿了,您老要是不介意,可否这边凉席上将就将就——”

石元庆抹去头脸上的大汗,这才发现这客栈不大的厅堂里挤挤挨挨装了三四十个人,不说桌椅全部坐满,就连地上也铺了好几张草垫凉席挤上了人。

“他奶奶的,这是赶集还是吃席?”石元庆瞪大双眼,一把抓住店伴胸口,怒目而视,“你开店卖酒的,敢让爷爷我坐凉席?!”

瘦小的店伴鸡崽儿一般被提了起来,脚不沾地,一边拼命蹬着腿一边求饶:

“爷爷饶命,爷爷饶命!小的这就去求求其他客官,给您老拼张桌子,您老快消消气!”

“三弟——”此时厅堂东北角有人扬声唤道:“我在此!”

石元庆抬眼一瞅,喜道:“吕二哥你到了!”

随即抛下店伴向那人大步走去。

店伴跌在地上捡回一条小命,连滚带爬的去后厨舀凉浆,临走时冲东北角瞧了一眼。

被石元庆呼作吕二哥的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,着长衫戴儒巾,却不显斯文,唇上两撇细须,身形耸肩驼背,说不出的形容猥琐。

他和人拼桌而坐,细心给三弟留了个位子,石元庆大大咧咧坐了下来,兀自忿忿道:“这荒山野岭,哪来这么多打尖住店的?挤得这屋里比野地里还闷!他奶奶的!”

吕策伸指抹了抹短须悠悠道:“秦岭七十二峪,子午峪是昔日京畿要道,而今宋燕交界,纵使李唐不复,仍是人来商往。不巧今日来了位贵人,主仆几人将楼上客房雅阁统统包下,又碰上了这伙打关外来的舞乐班,可不是无处下脚?”

石元庆顺吕策所指,环顾四周,只见厅堂里客人虽多,却着实泾渭分明。西南角三三两两坐一起的明显是过往的行商散客,而剩下三十来人却是一伙,衣着大同小异,有老有少,其中还夹杂着几张胡人面孔,露出乐器长幡的行李大包小裹堆了一地,更有十二个着轻纱彩衣的小娘子,或娇俏或清丽,正旁若无人谈笑不停,引得旁人纷纷侧目。

连他身边同桌的也是两个乐班的小娘子,他那结拜二哥一边假装正经地嘬茶,一边贼眉鼠眼地偷瞄。

石元庆愣了愣,忽而反应了过来,跳脚爆叫:“有人将客房全包了?那咱兄弟俩今夜睡哪里?”

“马厩、柴房、牛棚、猪窝任君挑选!”

只见一道桃红色窈窕身影掀起布帘自后厨走出,虽是半老徐娘却也风韵犹存,眉梢眼角带着热辣风情。

女子将手中托盘放在石元庆的面前,倚在桌边似笑非笑:“你石三憨若是还不满意,想住后院茅厕也可。”

“少戏耍你爷爷我!”

石元庆被叫了诨名,且羞且怒,一掌拍在桌面上,震得酒碗里凉浆泼洒出一半,惹得坐在对面的绿衣小娘子惊呼了一声。

“准是你这钻进钱眼里的骚狐狸又崩了人家银子,认钱不认人的贼娘们儿!”

胡胭脂笑意盈盈道:“认了钱当然就不认人了,有本事你石三憨也出银钱包下客店,老娘也把你当菩萨伺候得妥妥贴贴,还保管你快活赛神仙呢!”

说着兰花指捋过鬓边,向石元庆抛了一个媚眼。

要说这子午峪南北客店的老板娘胡胭脂,在道上也算有些名号,毕竟一个女子敢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,荒郊野外的地界撑起一家客店,手腕自是不俗。只是若想要黑白两道都混个平安,难免是要牺牲色相,卖些皮肉,可这胡大掌柜来者不拒,乐在其中,难说究竟是谁吃了亏,谁得了好。

石元庆脸色涨红,拍案而起,“谁稀罕你这骚狐狸伺候?少把爷爷跟你那些个奸夫姘头混为一谈,仔细爷爷把你这身狐狸皮剥下来!”

“老三莫气,老板娘不过是玩笑。”吕策拉住石元庆,对胡胭脂嘿嘿笑道:“胡老板可就别消遣我这一根筋的三弟了,若真是良宵难寐,小可替掌柜的一暖枕席可好?”

胡胭脂旋身躲开了吕策轻薄的贼手,掐腰似笑非笑道:“就你这骨瘦如柴的小身板,仔细将自己榨干了精气,想上老娘的床,先去阎罗殿多投几回胎吧!”